我在海城地震那天
作者：赵雁明
我家离海城不算远，直线距离不到五十公里。海城地震前，我刚刚随大姑去过海城，那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寒假。海城地震之前，人们都没有经历过地震，也不知道地震有多么的可怕。
海城地震的那一天，是我永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天，不光是经历地震的可怕，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。海城地震的那天，我起的特别早，虽然是大冬天的，天刚亮我就和伙伴去了东大沟，饭都没有吃。那天是我差点发财的日子，那天我挨了我爸第一次打，那天把我累得发疯，那天也把我吓得泪流。
那一天，是1974年的2月4日，农历腊月24，刚刚过完小年儿，过小年那天，村里没几户包饺子的，眼看都要过年了，孩子们的鞭炮还没有着落呢。过完小年天天都有集，头一天晚上，穷得着急的伙伴，决心给家里做个大改变，到东大沟抠点大鱼卖个好价钱。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，东沟里的冰层冻的都有半米厚，许多地方的冰都贴了河底。我和换柱以及利福大哥看好了，只有个别水深的地方，冰层下还有点水。河里的鱼，肯定都挤在了水深的那几个坑，我和伙伴豁出去了，天再冷，冰再厚，只要凿开大湾子那最深的坑，肯定会窝藏许多许多的大鱼，赶在中午把鱼送到集市上，说不定给家里添补一笔翻身的财富。
半米厚的冰层，凿起来没那么容易，伙伴们轮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“冰穿”，谁也不喊累。大约凿到八九点钟的时候，冰层终于被我们给凿开了，坑里还有半米深的水，撩去碎冰，那不到两平方尺的冰窟窿就给我们带来了惊喜，随着冰层的打开，里面就像敲鼓一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，一条条憋闷挤压快疯狂的大鱼，根本看不清个数，开锅一样在里面蹦，许多许多的大鱼，前赴后继拼着平生的力气，从那冰窟窿里蹦出来，呆在水里也是等死，挤在一起多少天都无法翻个身，忽然闻到清新冰冷的空气，全身心的积蓄忽然都迸发出来，不大工夫，拼命往外挤往外蹦的鱼，就把冰窟窿给堵死了。再看那些蹦到冰面上的鱼，几分钟不到，就都冻得直挺挺了，大鲤鱼、大鲶鱼、大黑鱼，个个都有二三斤，五六斤重的也不少，都是纯野生的大鱼呀，这也太多太太多了，我的亲娘呀，这不是发大财了吗？就是两毛钱一斤，这也能卖上五六百块钱呀。伙伴们被这突然到来的大惊喜，欢喜的都发疯发蒙了，还戴啥棉帽子呀，还戴啥手“巴掌”呀，来吧，赶紧扩大冰口，赶紧找“家伙式”捞鱼装鱼吧，谁还顾得头发尖上的汗水冻成了冰呀？谁还有工夫提裤子抹鼻涕呀？赶紧往上甩，赶紧往筐里装，赶紧回家叫大人，赶紧回家拿装鱼的大“家伙式”，
袄
派出去回村告诉信儿的二小子，很快背着好几个大筐回来了。紧跟在二小子后边的，还有换柱他爹和宝安他爸。也不知道这两个大人都嘀咕些啥，人家根本没帮我们开冰窟窿，也没帮我们往外撮鱼，人家老哥俩嘀咕嘀咕，跑着来又跑着回去了。又过了不大的工夫，一个推着架子车，一个叫来家里的棒劳力，挑着担子赶来了。以往伙伴们在一起抓鱼，都是伙着抓，伙着去沟帮子街上去吆喝，卖完分钱再买点好吃的。这次好事情来的太突然，远远超乎我们的预料，还没顾上商量咋卖呢，这两个大人一来，就跟我们耍起了心眼儿。筐也拿足了，车子也推来了，这回是帮我们了，帮我们从冰窟窿里往外撩，帮我们把那一条条的大鱼按人数分成了三五堆儿，那意思，一个孩子分一堆儿，分的还挺均匀的，一边分还一边和我们商量，我回家告诉你们的大人，自己运到集市上，别都凑合到一起，我去沟帮子，宝安他爹去赵屯，你们爷仨去胡家吧，那里油田去卖鱼的特别多。换柱他爹真会算计呢，胡家买鱼的人多不假，卖鱼的也特别多呀，啥也别说了，等着自己家的大人来往家里运吧。
换柱他爹推着属于换柱那三五百斤大鱼上集了，宝安他爹和他叔叔，也挑着鱼走了，好在有换柱子和宝安陪，我就在大沟边上等呀，等呀，二小子的鱼也运家里去了，我爸还没有过来帮我往家里运鱼。实在没办法，换柱子他们帮我把鱼装筐里面，一筐一筐往家拽，那时侯也太小了，开冰窟窿就把劲使完了，几个小孩子实在拽不动，拽不动也得拽呀，拽上几筐扔前边，还得去后面拽剩下的，就这样拽呀拽，挪呀挪，总算在太阳落山前，把那十来筐属于我的鱼，连同街上的尘土和柴禾末，好歹拽回了家。鱼扔到外屋地的时候，整个人都僵瘫了。还能吃下饭么？还能不来气么？那一天，我太恨我爸了，说啥孙华林着急定媳妇，说啥着急给孙华林家打碗架柜，两块钱一天的木匠工钱都不给，你不去帮我，让孙华林来也成呀，你看把我累成啥样了，你看人家换柱子他爹，人家把鱼都给卖回来了，四毛钱一斤疯抢的，人家可卖了一百六十多块呀，学徒工的月工资才六块，社员出工一天才挣一毛钱，我们老师一个月才开二十九块钱，还有那么多人眼红呢。爸你这是干啥呢，多少个人找到孙华林家给你送信儿，你就是不管也不问，难怪咱家受穷呢。我气得哼哼的，依在炕尾愤怒地絮叨。
我也不用你了，明天我借架子车，我自己去沟帮子赶集市去，卖了鱼有了钱，我都给我妈，一分也不给你。我是越絮叨越来气，我妈咋哄我也不吃饭。终于等到我爸回来了，我还接着絮叨呢，这三絮叨两絮叨，就把我爸给絮叨来气了。拿着他做木工活儿的长尺子，照我屁股就开打。他要打，我妈拉，老付家二奶也过来了，周围邻居都过来了，我这有功之人竟然挨了打，拉开我也是没完，我就在那扯开脖子哭，哇哇地哭，这哭着哭着就来事了，房子晃地也晃，那几个来劝我的都被晃趴地上了。前一段时间我和伙伴卖鱼钱买的挂钟，也被摔到被摞上。
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山摇地动，横着晃的同时，纵向也在急速晃动着，那晃动的速度之快，人们根本无法反应过来，所有人都被晃傻了，我就更傻了，好不容易有机会痛快哭一场，这是把啥给招惹来了。我也不累了，也不困了，就在炕上像被装在筛子里的一粒米，任凭主人随心所欲地筛着。我吓蒙了，我再也不敢跟爹犟嘴了，我再也不敢和爹来气了，都是我不好，我赶紧大声喊，爸，我再也不了，我害怕呀害怕！我喊这句话的时候，可不是像打字这样的顺畅，那是颤抖着被震动断成好几截，好不容易发出来的颤音。
屋里的所有东西，都劈里啪啦不是好声地响，特别的吓人，好象柜子啥的都被啥超级的力量撕扯着，我想往外跑，身子被那太快 的摇动，根本没法站或坐，上下左右同时在晃动，根本立不直身子，根本迈不起来脚步，房顶的梁木吱呀乱抖乱叫，那木头的挤压声音，那墙砖抖动的声音，比狼嚎好恐怖，比熊叫还渗人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老付家二爷终于出声了，不好，地动了，赶紧往外跑！赶紧找鞋找袜子，赶紧赶紧往外跑。
跑到屋外的时候，借着月亮的亮光，借着原处红彤彤从没见过的亮闪，我发现，我那心目中很高大的父亲，脸色也是蜡黄的。我真以为因为我的大逆不道，惹怒了什么东西，我也不嚎了，也不闹了，浑身上下都是改过自新念头，我再也不气人了，有话好好说，以后再也不敢有今天了。鱼我也不去卖了，谁想吃就吃吧。发家致富的事情，等长大再说吧。
我们跑出屋子的时候，村里其他人也都跑出来了。也该感谢我那天的哭闹，谁也没脱衣服，谁也没张罗睡觉。再看看周边那些乡亲们，我又笑了，有的光不出溜披个棉被，有的就那赤条条跑出来，我的同学赵庭奎，披着棉被抱着膀子悄悄跟我老太爷说，爹，我冷！他说的这句悄声话，恰好被站在旁边的小猛给听见了，“爹，我冷！”这句话，也成了小猛取笑他的话，都那么大了，还光着屁股睡觉。
那天地震结束之后，人们的恐惧才真正来了。好在地震过后，突然天变得特暖和，缓过神来的乡亲们，根本就不找队长商量，收拾点细软，套上生产队的马车，碰到谁喊谁，赶紧的赶紧上车，有的马车往赵屯方向跑，有的马车往胡家那边奔，半道上，南北二屯的马车，也都疯了一样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好，北边屯子的车往南跑，南边的马车往北边跑，一直跑到天亮，确信就要天塌地陷了，而其中心地带就是自己住的那个村，他们赶着马车没方向的飞跑，就是想逃出那可怕的地方。让那些人没想到的是，南边的在跑，北边的也在跑，坐了马车才知道，所有的人，根本就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跑。马早跑累了，人也早跑困了，那些车把式也都糊涂了，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跑呢，横竖大不了是一死，回！所有的马车，又都回到自己的村子。至于我的那些鱼，也不记得都送给了谁，都地震了，谁还上集市上买鱼吃呀。
地震也促进了乡亲们的和谐，就是地震之后许多天，人们也不知道地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，很多人，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，以前闹过别扭的，以前都不说话的，这回都亲了，一起搭防震棚，一起做吃的喝的，一起揣摩地震到底是咋回事，一起抽烟唠闲磕，只要是家里有的，都不掖着藏着了，专拣人多的时候做，大家一起吃一起喝。地震那天最震慑的，当然就是我了，我以为是我激怒了老天爷，才引来这地动山摇，真把我吓老实了。这就是我告诉大家的，我在海城地震的那一天。永远也不会忘记，永远也不敢忘记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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