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赵公明
过去的乡下人家，是离不开土坯的。砌个猪圈垒个鸡窝盘个火炕啥的，都是用土坯当垒墙的拆料。土坯就像家家户户的陈年柴禾垛或者仓房里的存粮一样，是乡下人家的必要储备，也是一种财富，倘若垒墙盖房子过程，突然发现土坯不够用，找借别人家的土坯，也需要偿还的。土坯原本不珍贵，就是用泥土脱成的，草泥脱成的晾晒干的坯子。乡下的泥土多的是，几块土坯子的找借，还需要偿还，绝对是借土坯人的坚持，土坯虽然不值钱，但借土坯的人，是尊重脱坯人的劳动，脱坯实在是一件又苦又脏又累的活计，只有那些乡下的勤劳的人家，才会主动脱点土坯备用的。脱坯不仅是件苦累的活计，也是昭显勤劳的一个主动的表现。脱坯有多累呢？单从一个大字就能体会出来，乡下人从来都把脱坯叫做脱大坯，并把它归结为最累的四种活计之首，乡下人有诗云，和大泥，脱大坯，阎王爷，脱层皮。连无所不能的阎王爷都得脱掉一层皮的工作，你说累不累呢？也有人把脱大坯总结成人生的四大累之一，和大泥、脱大坯、生孩子、打溜须（北方话：拍马屁的意思）。
尽管脱坯的活计有苦又累，毕竟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和土坯息息相关，鸡窝倒了，土炕塌了，总得需要用土坯重新垒砌吧，梁柱被虫子蛀了，更换梁柱总得需要重垒山墙吧，每年连雨天到来，烟窗灌水，后墙歪斜，仓房泡塌，都需要拿土坯来垒，平时不备点土坯，关键的时候就要抓瞎。那时很多人家的房檐下或者仓房里，都备着几十几百块的土坯，下边用立起来的土坯做支撑，上面再铺上厚厚的一层秫秸，然后才是码放整齐的土坯，底下垫着东西，是为了隔潮气，上面覆盖个破蓑衣啥的，是为了防止万一的房屋漏雨浇烂土坯，老一辈儿人对土坯的爱，远胜于子孙对砖的喜欢。如果不是平时合得来的人出面，想借几块土坯，也需要看当天的心情好坏的。
脱坯需要选择恰当的季节，也需要选择恰当的场地的。秋天是最天高云淡的季节，也是艳阳高照，北风送爽的好晴天儿，就在高粱玉米正在灌浆的时候，就在野草开始泛黄的时机，乡亲们就会拎着水桶，扛着铁锹，来到北坝外，来到饶阳河大坝下荒芜平坦的坝炕子上，挑选一处适合脱坯的地方，做自家的脱坯场地。脱坯的场地选择，需要没有杂草的地方，最好是从大坝上冲刷来很多很多白色细土面的空场，黑土地里的黑粘土里冲刷出来的白土面，既有黑土的点点酸性，也保证了泥土里不含太多的成熟草籽。脱出来的土坯，不一定都是用来盘土炕用的，万一砌好的墙体里，因为含有太多的草籽，雨天一来，那些含有太多草籽的墙，就会长出来很多很多的草，尽管那些草在雨水一停的时候就会枯死，但那些长出来太多草的土墙，来年雨季更容易倒塌，选场也是选土的过程，那场地绝对不能含盐碱，也不能含有太多的能长得很高的草，最好是没有草的地方，必须是靠近水塘河沟比较近的地方。选完脱坯的场地，接着就是翻土和泥，刚开始和的泥叫做素泥，就是把选好的场地里的泥土，用铁锹翻挖成一个土坑，一般根据想做土坯的数量，决定坑的大小，把土挖开一锹多深，一边挖一边往上浇水，土挖够了，水浇饱和了，就脱下鞋子挽起裤脚，用脚丫子使劲踩那些泥，反复地踩，使劲地踩。秋天正午的烈日是最火辣的，挖好土和素泥的脱坯人，也都选择阳光最足的时候开始踩那泥水，他们要把那泥土里的所有泥核都踩开，他们要把泥土里的所有浆都尽量踩出来，头顶着烈日，脑门上的汗水一直淌到裤裆下，抹一把汗水脸上就多一把泥，和泥的人，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，北坝下的一长溜坝炕子下，一个个泥猴在烈日下比拼着勤劳。和好的素泥，要闷上几天，才能用做脱坯的泥，和完泥踩完泥的精疲力尽汉子们，都懒洋洋挪到西牧养，衣服也不脱，直接扑到水里面，洗完脸洗完牙，缓过精神头儿才开始脱衣服，洗完身子再洗完衣服，才穿着那湿淋淋的衣服回家，任凭那和好的泥被秋后的烈日熏晒蒸闷，闷成又粘又有筋劲的脱坯泥。
那和好的素泥，少则需要三五天的烈日晒闷，多则需要一周的暴晒，就能做脱坯工序了。泥的主人也会选择一个尽量凉爽的晴朗天气，背上铡切好的干草段，带上脱坯的坯模子，还有一个能容纳坯模子的旧脸盆，把背来的一寸左右的干草段（最好是没草籽的草铡成的），继续在泥水里翻到着那闷好闷熟的泥，让草和泥充分地搅拌，这些加了草筋的泥，才是脱坯的熟泥，熟泥的最大特点是，抓起一把泥，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，那泥是连扯着的，有粘性也有韧性的更有筋道的，就像和好的面，既能揪成团，也能擀成片。又一次把泥按工序准备好的人，会抽烟的会掏出烟袋点颗烟抽，因为最累最需要体力的工作就要开始，他要积蓄力量，一口气脱出来一定数量的土坯。脱坯的过程完全靠两只手来完成，歇足了力气平整好场地，就会把坯模子工整地从一个地方开始摆放好，那坯模子下面是平整整的地表面，脱坯的人按照大坝的走向，把坯模子和大坝平行的方向摆放好，走到泥堆，双手往泥里用力一插，就抓插来一大坨粘泥，运足气力，照准那坯模子，恰当地一用力，那泥团不偏不倚，正好摔在模子的当中，泥坨实实在在摔下了，模子却纹丝不动，要的就是这功夫。那人再把两根树枝或者是事先准备好的秫秸段放在泥团中，那树枝段就像两根钢筋一样，作为土坯的主筋骨，正好放在那团泥的中间，长短正好，四周又不露出来，正好埋在泥的中间。接着，那人又用双手粘满水，把那泥团用手摸平，假如泥团多了，就在抹的这道工序把多余的泥扔回泥堆儿，如果不够，就再揪来点泥，让那泥不多不少，正好充满土坯模子，成熟的脱坯高手，都是不多不少正好的泥团量。
抹平泥以后，就双手轻轻地往上平提那坯模子两端，因为事先在坯模子里已经浸泡了足够的水，那土坯经轻轻一端就脱出来了。脱完一块土坯，要马上把坯模子放到水里刷，力争模子的里面不含一点泥水，防止下次脱的过程，泥团和坯模子粘连，就这样，按照等距离的排布，脱坯的人抓一块泥，按两根筋骨，抹平脱模的程序，不紧不慢地开始脱土坯，那一插一摔泥的过程，都是需要很大力气的，尤其是抹和脱的过程，都是在蹲着的情况下完成的，不断地蹲下站起，不断地挖泥捧着泥快步走，不断地脱坯洗坯模子，绝对没有帮手，都靠脱坯人一个人来完成。一般一个人脱两百块土坯，就算是体力技术很好的了，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，盖四间土房，需要三千三百块土坯，得需要脱坯人披星戴月脱上十天半月才能完成。
脱好的土坯最怕雨水，更怕淘气的孩子们往上踩，等脱好的土坯晾晒两三天，就得把土坯立起来晒，晒干的土坯还要及时码放好，盖上秫秸覆上土，或者是在秫秸上抹一层泥，作为坯垛的防雨遮盖，健健壮壮的一个后生，即便是脱上三五百块垒鸡窝盘火炕的用坯，也至少是身子上晒掉一层皮，难怪乡亲们把脱土坯说成脱大坯，难怪乡亲们把脱大坯形容成如人生四大累之首，脱大坯和大泥，阎王都得脱层皮，说得太贴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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